之推一生，处于兵荒马乱的时代，三次沦为亡国之人，身列多个朝廷，然而却始终能做到公正言直，而不诋毁旧主，诚属不易。

9.5或问扬雄曰：“吾子少而好赋？”雄曰：“然。童子雕虫篆刻，壮夫不为也。”余窃非之曰：虞舜歌《南风》之诗，周公作《鸱鸮》之咏，吉甫、史克《雅》《颂》之美者①，未闻皆在幼年、累德也。孔子曰：“不学《诗》，无以言。”“自卫返鲁，乐正，《雅》《颂》各得其所。”②大明孝道，引《诗》证之③。扬雄安敢忽之也？若论“诗人之赋④丽以则，辞人之赋丽以淫”，但知变之而已，又未知雄自为壮夫何如也？著《剧秦美新》，妄投于阁，周章怖慑，不达天命，童子之为耳。桓谭以胜老子，葛洪以方仲尼，使人叹息。此人直以晓算术，解阴阳，故著《太玄经》，数子为所惑耳；其遗言余行，孙卿、屈原之不及，安敢望大圣之清尘⑤？且《太玄》今竟何用乎？不啻覆酱瓿⑥而已。

有人问扬雄：“您年少时是不是很喜欢作赋？”扬雄回答说：“是的。但作赋不过是小孩子们玩的雕虫篆刻，成年人是不会干这种事的。”我在私下里反驳他说：虞舜歌唱出《南风》一诗，周公创作出《鸱鸮》一诗，尹吉甫、史克作了收集在《雅》《颂》中的美好诗篇，未曾听说这些都是他们在年幼时所作，也未曾听说作诗影响了他们的品德。孔子说：“不学《诗经》，就不会说话。”又说：“自我从卫国回到鲁国之后，归正了乐，《雅》《颂》也各得其所。”而孔子彰明孝道时，也引用《诗经》中的句子来印证。扬雄又怎么敢轻忽诗赋呢？如果是说“诗人所作的赋华丽而能符合原则，辞人所作的赋华丽而不知节制”，那也只是知道赋的古今变化罢了，却不知道作为一个成年人，扬雄又是怎样的呢？他写了《剧秦美新》一文，赞颂王莽新政，又糊里糊涂地从天禄阁上往下跳，处事惊慌失措，不能通达天命，这正是小孩子的所作所为啊。桓谭认为他胜似老子，葛洪以他来比拟仲尼，这种见识着实令人叹息。这个人只不过是通晓术数，了解阴阳之变，所以撰著了《太玄经》，桓谭等人就被他所迷惑；其实，他所流传下来的言行，连荀子、屈原尚且不如，又怎么能够与老子、孔子这样的大圣人相提并论呢？况且《太玄》在今天又有什么用呢？只不过是用来盖酱缸罢了。 吉甫：即尹吉甫，周宣王时大臣。史克：春秋时鲁国史官。《雅》《颂》：《诗经》分为《风》《雅》《颂》。 所引二语，分别见《论语》季氏、子罕二篇。 指《孝经》，《孝经》中时有引用《诗》句。 诗人之赋：即《诗经》。 望大圣之清尘：指扬雄对于老子、孔子二位大圣人望尘莫及。 不啻：不过。瓿（bù）：小瓮。

虽然之推讨厌那些文不载道的文人，但是，他绝不反对写诗作赋。恰恰相反，当他听说扬雄将写诗作赋视为小孩子的把戏时，便作出了激烈的反驳。他以《诗经》中的诗句可以言明孝道、抒发无邪之情，来反驳扬雄。这个立场自然是正确的。可是，因为反驳，而认为扬雄所著的《太玄》只能拿来盖盖酱缸，似乎又有些过激了。

9.6齐世有席毗者，清干①之士，官至行台尚书，嗤鄙文学，嘲刘逖②云：“君辈辞藻，譬若荣华，须臾之玩，非宏才也；岂比吾徒千丈松树，常有风霜，不可凋悴矣！”刘应之曰：“既有寒木，又发春华，何如也？”席笑曰：“可哉！”

北齐时有一个叫席毗的，是个清明干练的人，官至行台尚书，他极度鄙视文学，曾经嘲笑刘逖说：“你们这些文人的华丽辞藻，就像是开放的花朵，只能供人赏玩片刻，算不得是栋梁之材；又怎么能比得上我们这些人，就像千丈高的松树，尽管时常遭遇风霜，也不会凋零！”刘逖回答说：“如果既能够耐寒，又能够在春天开花，又怎么样呢？”席毗笑着说：“那当然可以了！” 清干：清明干练。 刘逖：字子长，北齐文人。

刘逖的回答，符合之推心目中的文人理想：既能够成为国家的宏才，又能够写一手好文章。可是，这样的人常常举世难求，甚或百世方得一遇。

9.7凡为文章，犹人乘骐骥①，虽有逸气，当以衔勒②制之，勿使流乱轨躅③，放意填坑岸也④。是写文章，就像是骑着一匹良马，虽然俊逸奔放，也应当用衔勒控制好它，不要让它胡乱奔驰，肆意跃入沟壑之中。 骐骥：良马。 衔勒：马勒和辔头。 轨躅：车辙，引申为规矩、法度。 放意：肆意。填坑岸：指掉进深坑。

很多人在写文章时，喜欢跟着感觉走，往往文辞汗漫，且不合法度。那么，怎样才能避免这种问题呢？之推用骑马的比喻，生动形象地告诉我们：写文章时，时时把握章法、遵循法度，一有流散，及时回转。

9.8文章当以理致为心肾，气调为筋骨，事义为皮肤，华丽为冠冕。今世相承，趋末弃本，率多浮艳。辞与理竞，辞胜而理伏；事与才争，事繁而才损。放逸者流宕①而忘归，穿凿者补缀②而不足。时俗如此，安能独违？但务去泰去甚耳。必有盛才重誉，改革体裁者，实吾所希。